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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三章 (裴風南炸了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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謝鏡辭開心到旋轉起飛, 並且確信嬌氣包的人設還能屹立不倒一百年。

在當初尚未明確心意的時候,她無論抽中哪個設定,都會覺得行為舉止太過輕浮, 不得已冒犯了裴渡。

可一旦相互表明心意, 什麽輕浮暧昧, 通通變成了只屬於兩個人的樂趣。她甚至覺得有些遺憾, 沒把之前幾個人物設定發揮得淋漓盡致,好好看看裴渡害羞臉紅的模樣。

世上怎麽會有這樣可愛的人, 讓她忍不住想要更加親近。

在歸元仙府的幾日晃眼而過, 很快就到了秘境重開的時候。

多虧有仙府中濃郁清澈的靈氣,加之大戰錘煉,不少修士都得以進階,不負此行。

至於雲水散仙,自從心魔被除, 她總算能偶爾露出幾分笑意,大多數時候沈默不語, 不知在思索何種事宜。

這位前輩性情閑適, 對於靈器法寶沒生出太多留念,為答謝破除心魔之恩,拱手相贈了數不清的天靈地寶,看得眾人目瞪口呆, 差點高呼女菩薩。

謝鏡辭和裴渡得到的饋贈最多,全是可遇不可求的珍惜寶貝,細細一辨,竟有不少可以作為藥材, 供孟小汀娘親服下,助其更快醒來。

“你雖神識受損, 但進階元嬰是遲早的事,無需過於急躁。”

生了對琥珀色瞳孔的女修面如白玉,語意溫和:“我已用靈力為你填充識海,若無意外,七天之內便可突破――如今道友雖是金丹,待得突破瓶頸,累積的靈力四溢,必定扶搖直上,連升數個小階。”

也就是說,她不破則已,一旦來到元嬰,修為就能蹭蹭蹭往上漲,直達元嬰高階。

滯留在謝鏡辭身體裏的靈力太多,如同容器裏不斷灌入的水。容器的容量總有個限度,超過限度憋得太久,等瓶口被打開,必然迎來井噴式的突破。

“多謝前輩,”謝鏡辭笑笑,“前輩打算繼續留在歸元仙府嗎?”

雲水散仙沈默一瞬。

“我會出去。”

她仍是沒有太多情緒,連笑起來的時候,也只不過是把嘴唇揚起輕微弧度,語氣淡淡:“去楚幽國故地看一看……凡人皆有轉世,不是麽?”

作為雲水散仙,她擁有足夠漫長的生命,能一步步尋訪世間角落,前往山川河流、古榭樓閣,就像當初那個人所希冀的一樣。

同樣地,作為楚箏,她亦有足夠充足的耐心,心甘情願追尋那個人的腳步,等待著有朝一日,能與之重逢。

有個問題被藏在她心中許久。她只想從那個人口中聽見答案。

謝鏡辭緩緩舒了口氣,眼底生出笑意:“謝府隨時歡迎前輩來做客――倘若身邊能再帶上一個人,那就再好不過了。”

她想起自己破損的識海,頓了頓,溫聲繼續問:“前輩能否看出,我缺失的那份神識究竟是何物?”

雲水散仙搖頭:“也許是一段記憶、一種能力、或是單純的一團靈氣,既已丟失,就很難辨出曾經的面貌。”

就像缺失的拼圖。

那份遺落的神識於她而言,似乎並沒有太大的影響力,就算丟失不見,也沒給日常生活帶來絲毫不便。

但它卻又十足重要,像一顆石頭重重壓在心上,化作解不開的結,把她的修為牢牢錮住,前進不得。

而且……據孟小汀所言,她曾在一次秘境中遇險,幸有裴渡相助,才在九死一生的困境中得以存活。可無論謝鏡辭如何回想,都記不起任何與之相關的片段。

莫非她缺失的神識,與裴渡有某種微妙的聯系?

謝鏡辭有些頭疼。

她的神識之所以散落,全因在東海之畔的瑯琊秘境遇險,不但差點沒命,當日的記憶也消失大半,記不起罪魁禍首。

聽說謝疏和雲朝顏在出事以後,曾多次前往瑯琊進行搜查,無一不是一無所獲,找不到線索――

也就是說,真兇要麽早已離去,要麽修為不高,忌憚於兩人的力量,不敢露面。

憑借僅存的零星記憶來看,謝鏡辭當日遇險,很大一部分原因出自對方偷襲。

如今她修為大增,身邊又有數位好友相伴,倘若再探瑯琊,應該不會像之前那樣慘烈。

倘若真能抓到罪魁禍首,她定要將它千刀萬剮。

――不過那得等到幾日之後,再細做準備。

如今最為重要的,是解決裴鈺之事。

歸元仙府慘遭驚變,諸多弟子身受重傷、置身於絕境之下,絕大部分的責任來源於他。

孟小汀的留影石盡職盡責,把裴鈺損毀劍陣、引出魔氣的畫面老老實實全部記下,等秘境一開,留影石影像一現,他百口莫辯,必然會徹底完蛋。

而事實證明,謝鏡辭所料不假。

當留影石在秘境外的所有修士面前被催動,畫面一一浮現,引來一剎的鴉雀無聲。

然後是排山倒海般的震撼與喧嘩。

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裴家。

誰能想到,裴家二少爺竟會串通邪魔,險些害死秘境中所有弟子的性命,甚至在後來不知悔改、口出狂言,如同跳梁小醜,實打實的有辱門風。

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,他不惜以所有人的性命作為籌碼,費盡心思想要做到的,居然只是把罪名陷害給裴渡,讓後者墜入泥潭。

為了這一己私欲,不知有多少人差點淪為陪葬。

而且――

“我說,這‘串通邪魔’的事情,你覺不覺得有點耳熟?”

“當初在鬼冢裏,裴家不就向修真界大肆宣揚,說小少爺嫉妒心起,與邪魔為伍,想要害死白婉和裴鈺嗎?照如今這個情況來看……串通邪魔的,說不定另有其人吧。”

“要是在歸元仙府裏,裴鈺計策得逞,結局不就和那日的鬼冢一模一樣?你們說,這會不會是一出故技重施,只可惜當初成功,今日失敗罷了。”

“我就從來沒信過裴家的鬼話。裴渡什麽性格,裴鈺又是什麽性格?明眼人都能看出誰善誰惡。”

“噓――妄談不得。不過我估摸著,按照裴風南那性子,兒子出了這種事,估計得炸了。”

裴風南的確炸了。

這位大能自視甚高,對子嗣更是嚴格。當初裴渡被誣陷與邪魔私通,他一怒之下不分青紅皂白,直接將其擊落懸崖,可見性情暴躁、眼裏容不得沙。

但裴渡與裴鈺,終究有所不同。

前者只是個不那麽重要的養子,充其量,僅僅是把光耀門楣的利劍。裴風南對他生不出太多親近,就算裴渡當真死去,也只會惋惜須臾。

但裴鈺是他實打實的親生兒子,骨肉血脈緊緊相連。裴明川是個成不得大事的廢物,唯有裴鈺,能讓他寄予厚望,是裴家唯一的未來。

此事一出,裴鈺徹底成了修真界裏的過街老鼠,連帶著裴府也擡不起頭,顏面無存。

歸元仙府裏的那段影像廣為流傳,被無數留影石爭相覆刻。

聽說裴風南將它仔仔細細看了十多遍,沈默許久,終是無法壓抑滿心怒火,靈力如潮奔湧而出,掀塌了前後左右的十幾座房屋。

顏面盡失,這並非最要命的一點。

秘境之變死傷慘重,無論世家大族還是宗門大派,盡數把矛頭指向裴府,要求得一個交代。

賠償是一碼事,最讓裴風南頭疼的是,即便是他,也必定保不住裴鈺。

在修真界裏,惡意殘害正派同仁,實乃罪大惡極。此番裴鈺搗出這麽大的亂子,不知有多少人希望他死無葬身之地。

裴風南向來喜怒不形於色,卻在拿到留影石的瞬間,驟然氣到發抖。

“誣陷,定是誣陷!”

白婉咬牙切齒:“傀儡……歸元仙府裏那麽多傀儡和幻境,這一定不是真的!指不定就是裴渡刻意陷害,用了個同小鈺一樣的假人,否則怎麽會突然出現一顆留影石,把一切全都恰好記下來!”

她說到這裏,更加慌亂:“秘境裏的那群人必然不會罷休,我們一定要保住小鈺,否則他就完了!”

裴風南靜默不語,良久,眸色陰沈地看向她。

這雙眼裏盡是漆黑,含了淩厲的冷意,只需一瞥,就讓白婉兀地噤聲,不敢再發一言。

“宴請各大世家門派。”

他半闔眼睫,喉結一動,嗓音中竟是毫不掩飾的殺氣,寒涼刺骨:“三日之後,審判裴鈺。”

謝鏡辭沒在家歇息太久,就收到了裴府發來的邀請函。

邀請函風格是裴風南一貫的雅致肅穆,白紙黑字娟秀工整,聲稱會在三日後,對裴鈺一事做出決斷。

審判定在清晨,前一天則是由裴府設下的大宴,想來是為了安撫賓客情緒,也留給裴家最後一段緩沖的時間。

謝疏早就想為裴渡打抱不平,奈何與裴家相距甚遠,一直沒找到機會,得知此事樂得不行,早早帶著幾個小輩來到宴席。

“我聽說,裴家給每個進入歸元仙府的人都發了一份。”

莫霄陽頭一回來到府中,好奇地四下張望:“這地方好奇怪啊――怎麽說呢,中規中矩的,不像活人住的地方。”

“裴風南就是這種性子。”

雲朝顏淡聲應他:“因循守舊、古板固執,把修行看作生命裏的頭等大事,死要面子,毫無審美可言。”

“不過也正因為他好面子,所以即便是親兒子犯了錯,裴風南也不會刻意包庇。”

謝疏懶聲笑笑:“明日願意站在裴鈺那邊的,恐怕只有白婉,但她勢單力薄,掀不出什麽浪來。”

謝鏡辭挑眉:“爹,以裴鈺這種情況,判決結果會是怎樣?”

“輕則剔除仙骨、挑斷筋脈,關入牢房,一輩子生不如死。”

他摸摸下巴:“重一點嘛,以死謝罪。”

孟小汀打了個寒顫:“……總感覺第一種結局更慘啊,想想就讓人頭皮發麻。”

“裴鈺貪生怕死,如果讓他來選,肯定會更傾向於第一種。”

謝鏡辭笑了笑,眼底卻沒浮起絲毫笑意:“只可惜他就這樣沒了,當初鬼冢的那件事,還沒來得及查清。”

還剩下一個白婉。

鬼冢之變,已經過去了不少時日。那是凝集在裴渡身上最大的汙點,不把真相公之於眾,謝鏡辭連睡覺都不得安穩。

比起年紀輕輕的裴鈺,白婉心思要縝密許多。她究竟應該用上怎樣的法子……才能讓一切水落石出?

她想不出合適的方法,不由皺起眉頭,思索之間,聽見孟小汀的絮絮低語:“等等等等,你們快看,那是不是裴風南?他好像朝我們這邊過來了!”

謝鏡辭心口一動,默不作聲擡起眼。

她曾見過裴風南幾次,在為數不多的印象裏,這位大能始終沈穩如山、喜怒不形於色,渾身上下環繞著淩厲劍風,叫人不敢靠近。

但此時此刻,他像是突然老了十多歲。

修真界駐顏有術,從外貌來看,裴風南仍然是二十多歲的青年模樣,劍眉星目、輪廓硬挺,奈何眉宇盡帶風霜,一雙眼睛更是黯淡,如同深潭。

跟在他身側的白婉面貌秀美,舉手投足自帶溫婉清雅,目光掠過裴渡,隱隱生出刻骨的恨意。

看見這女人不高興,謝鏡辭高興到不得了,甚至開始舒舒服服地哼小曲。

“謝兄、雲夫人。”

裴風南勉強扯出一個笑,末了看一眼謝鏡辭:“幾位小道友在秘境裏,沒受什麽傷吧?”

“其他人都還好,唯有小渡傷得比較重。”

雲朝顏嗓音淡淡,似是想起什麽,做出恍然的神色:“不過也還好,不至於筋脈盡斷、修為全毀,能撐過去。”

她這是在明指鬼冢一事。

裴風南面色更為尷尬,竭力保持嘴角的一絲弧度,沈默著看向裴渡。

他有些訕訕,遲疑一瞬,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:“那日在鬼冢,的確是我急火攻心,沒有多加考量。你在外游歷已久,打算何時歸家?”

聽聞讓他歸家,白婉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。

謝鏡辭從心底發出一聲冷笑。

她還納悶裴風南為什麽要特意來和他們打招呼,原來是為了裴渡。

如今裴鈺完蛋,裴明川又是個慫包,裴府後繼無人,更沒有用來強撐門面、挽回名聲的青年才俊,裴風南定是走投無路,才會選擇重新拉攏他。

分明是他當著所有人的面,聲稱要把裴渡逐出家門、從此再無關聯,如今開口,卻用了“在外游歷”這四個字,真是可笑至極。

哪兒來的臉吶。

莫霄陽神情無辜,面帶好奇:“啊?可我聽說,裴渡已經和裴家沒關系了――難道是記錯了?唉,鬼域消息就是閉塞,我的錯,我的錯。”

裴風南臉色一白。

“我知道,你心中還有怨氣。年輕人總會如此,我能理解。”

他壓下心中煩悶,努力讓聲調趨於平穩:“可你不回家,我們怎能靜下心來,好好查明真相――裴府養你這麽多年,我們之間的情分,豈是一場誤會就能抵消的?”

他一番話說完,裴渡沒做反應,反倒是一旁的白婉捏緊了拳。

什麽“靜下心來,好好查明真相”?

當初在場的僅有三個人,一旦摒除裴渡的嫌疑,有機會下手的,只剩下她和裴鈺。

他此種態度,擺明了是把心思放在裴渡那邊?這豈不是在當著她的面打她的臉,暗示她才是有問題的那個?

事情不該變成這樣的。

裴渡本應聲名狼藉,而她的小鈺必將前路平坦,步步高升,而非像現在這樣,淪為瘋瘋癲癲的階下囚。

她的兒子受盡折磨,裴渡怎能活得肆意瀟灑?

謝鏡辭亦是皺了眉。

即便到了這種時候,裴風南仍保持著睥睨一切的傲慢,沒對裴渡生出絲毫歉疚,甚至於懇求他回家的那段話,都用了十足惡心的道德綁架。

和這種人一起生活,真不知道他是怎樣才能忍受那麽多年。

周圍是喧鬧的宴席,唯有此處,連空氣都渾然凝固。

裴渡竭力吸了口氣,不知怎地,感到腦海中突如其來的劇痛。

像是有什麽人從沈眠中醒來,在陡然蔓延的疼痛裏,朝他冷冷笑了一下。

他在裴府生活數年,早已習慣這種壓抑的氣息,可謝小姐不同。

她的人生瀟灑肆意,本應屬於澄澈明空,此地卻是泥濘的暗沼,只會讓她心生厭煩。

裴渡不願把她往沼澤裏拉。

在裴風南的註視下,一只手握住他掌心。

謝小姐沒說話,體溫透過手指靜靜傳來,溫溫柔柔,卻能將一切汙穢掃蕩殆盡。

沈悶沼澤裏,忽然襲來一道沁人心脾的清風。

裴渡手上用力,生澀將她回握,忍下逐漸滋生的劇痛,擡眸對上裴風南黝黑的眼睛。

“多謝家主知遇之恩。”

他道:“裴府為我耗費的財力,在下定會數倍賠償。”

這是再明顯不過的拒絕。

謝鏡辭嘴角上揚。

“抱歉啊,前輩。”

她說得大大咧咧,毫不掩飾,帶了有恃無恐的輕笑:“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,您應該不會為難我們這些小輩吧?”

裴風南沒料到裴渡會拒絕。

那孩子向來溫溫和和,看不出有什麽脾氣。

質詢的話還沒出口,便被驟然打斷,謝疏嘿嘿笑:“當然不會啊!像裴兄這種前輩,心胸定是寬闊得很,哪會和小孩子鬧別扭。”

裴風南太陽穴砰砰地跳。

雲朝顏嘴角勾起一絲弧度:“二位在此逗留這麽久,不去陪陪其他客人嗎?因為二公子的緣故,在秘境裏遇險的人,可不止小渡。”

因為二公子的緣故。

裴風南一口氣差點沒喘過來。

“那就太好了。”

謝鏡辭笑意更深,擡頭看一眼裴渡:“裴渡哥哥,這裏太吵,我有些累了――不如去別的地方看看吧?”

裴風南眼睜睜看著他們轉身。

他想不通。

裴渡明明是他手裏最鋒利的劍,絕不可能背叛。以他的身份,既然已經不顧尊嚴拉下臉來,那人怎能忘記養育之恩,毫不猶豫地離開?

他忍住怒意,聲音極沈:“裴渡!難道你要背叛裴家,背棄這麽多年來苦修的劍意嗎!”

少年頎長的身影微微頓住。

謝鏡辭能感覺到,裴渡握緊了她的手。

如同深陷泥沼的人終於握住一根繩索,他拉著她步步遠去,沒有回頭。

兩人一路離開前廳,等遠離了喧鬧人群,謝鏡辭擡頭之際,察覺裴渡不太對勁。

他的膚色本是玉白,此時卻近乎於毫無血色,眉頭亦是微蹙,抿著唇沒說話。

她心下一緊:“不舒服嗎?”

“……頭有些疼,許是奔波疲累,不礙事。”

裴渡笑笑:“謝小姐,多謝。”

“這有什麽好謝的。”

謝鏡辭摸摸他額頭,觸到一片冷汗:“你先回房睡一會兒吧?別把裴風南的話放在心上。”

裴家對他而言,無異於難以掙脫的泥沼。如今再度置身於此,還要面對裴風南與白婉的冷嘲熱諷,定然不怎麽好受。

更何況看他臉色發白,身體的確不大舒服,這種時候避開旁人叨擾,獨自靜靜才是最好。

參加宴席的賓客眾多,都等著明天清晨的審判,裴府為每人都備了房屋,裴渡也有一間。

謝鏡辭從沒來過裴府,等將他送入客房,忽然想起曾在裴渡記憶中見過些許片段,一時起了興趣,循著回憶四處晃蕩。

首先是他最常去的劍閣,高高聳立,眾劍環繞,裴渡無數次在此揮劍,墻上還殘留著道道長痕。

然後是書樓,長亭,竹林,以及一棵大大的桃花樹。

當初他們兩人定下婚約,裴渡就是靠著這棵樹,喝下了生平裏的第一壇酒。

她念及此處,眼底不由浮起笑意,一步步朝它靠近。

如今已然入春,枝頭綻開薄薄小小的花蕾,偶爾有清風掃過,吹落一片淺粉花瓣,飄飄悠悠,緩緩降落。

謝鏡辭的目光尋著那朵小花,自半空一直往下,待它墜向地面,不由一楞。

花瓣並未落在泥土中,在它所觸之處,赫然是一個從土裏伸出的方尖,像是木質盒子的一角。

她心中仿佛朦朦朧朧有了預兆,步步向前。

木盒很小,從更深一點的地方被拿出來,沾滿了潮濕泥土。想來是不久前下了大雨,把泥土層層沖開,它才得以露出小小的腦袋。

謝鏡辭抑制不住心中好奇,將木盒蓋子輕輕一拉。

被小心翼翼裝在其中的,只有一張張單薄紙片。

紙片上的字跡清雋勻稱,自帶凜然風骨,並非裴渡最常用的筆跡,而是與她有九分相像。

謝鏡辭的心跳逐漸加速。

她曾見過這樣的筆跡,在她即將離開學宮、回到雲京的那天晚上。

那是幾年前的跨年之夜,她與孟小汀在學宮裏漫無目的走來走去,當作最後的道別。

臨近後山,忽然有片片白紙從山頂落下,降在孟小汀頭頂。

“誰從山上往下扔垃圾啊?咦――你快看,這上面好像有字。”

謝鏡辭聽見她的聲音,一時生出些許好奇,順勢接過孟小汀遞來的紙條。

那是張裁剪工整的純白宣紙,殘留著被精心折疊過的痕跡,她興致缺缺地用視線掃過,看清上面的內容,兀地一怔。

那紙上沒有署名,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,用蒼勁有力的字跡寫下:

【祝願謝鏡辭小姐百歲無憂。】

學宮裏流傳過一個說法,聲稱在跨年夜寫下六十六個願望,埋在高山頂上,用虔誠的祈求感動神明,就會有隨機的一個願望變成現實。

謝鏡辭曾和孟小汀討論過,一致認為這個說法很蠢。

“這是誰的筆跡?”

孟小汀嬉笑著湊上前來:“‘謝鏡辭小姐’,叫得這麽生疏嗎?這個人好乖好乖,一定是個情竇初開的害羞小男孩。”

她說著又遞來一張紙片,還是那個熟悉的字跡,白紙黑字地寫著:【祝願謝鏡辭小姐諸事順遂,前路輝煌。】

四面八方呼嘯的冬風,不知怎地安靜下來。

謝鏡辭的心臟砰砰砰一直跳,下意識擡起手臂,握住另一張被風吹得皺巴巴的紙條。

【祝願謝鏡辭小姐永遠開心。】

這個願望幼稚得可笑,她本應該噗嗤笑出聲,卻沈默著站在原地,仿佛手裏拿著塊沈重的烙鐵。

原來真是這樣。

那些散落漫天的、被她們誤以為是垃圾的白紙,其實全都是某個人藏在心底最不可告人的願望。他羞於直白面對她,只能相信那個毫無邏輯的流言,在新年悄悄為心裏的姑娘寫下心願。

這是完全陌生的筆跡,他們兩人應該並不熟識。

被烏雲遮蓋的月亮悄悄探出腦袋,灑落一地幽謐的銀灰。悠悠晚風從耳畔輕輕掠過,勾弄少女怔忪的面龐。

那是她待在瓊華學宮的最後一天,時間寂靜得有如凝固。

六十六個關於她的願望被輕輕揚起,如同悠然遠去的脆弱蝴蝶,一點點融進遠處的深沈夜色。

在新年的第一道鐘聲敲響時,謝鏡辭踮起腳尖,抓住最後一封即將飄遠的信紙,看見雋秀有力的漆黑字跡。

那人一筆一劃,非常認真地寫:【祝願謝鏡辭小姐尋得心中所愛,一生幸福。】

他心中的姑娘,就應該生活於萬千寵愛之下,與意中人得償所願,花好月圓。

即便他註定與那個故事無關。

那是裴渡。

可被他認認真真寫下的心願,為什麽沒像傳聞那樣埋在山巔,而是胡亂散在四處。

她無言而立,深吸一口氣,低頭看向手中的木盒。

與此同時,客房。

房間靜謐,沒有亮燈,唯有月色悄然而來,落在少年人棱角分明的側臉。

裴渡並未入眠,本應空無一物的身側,被月光映出寥寥黑煙。

識海之中是撕裂一般的疼痛,循著血脈途徑五臟六腑,他拼命咬牙,才不至於發出聲音。

耳邊傳來喑啞的笑,不知來源,宛如蠱惑。

“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呢?”

那聲音說:“如果她對你所做的一切,都來源於別人的強迫……你在她心裏,又算是什麽?”

裴渡緊緊攥住被褥,瞳色漸深。

“你只是一個任務,那些沒有由來的好,全是假的。”

自從回到客房,伴隨著越發加劇的頭疼,這道聲音悄然出現,沒有任何預兆。

它說謝小姐別有用心,之所以接近他,不過是有所圖謀。

它也說起他隱秘的傾慕,嘲笑他不知好歹,做著無法實現的夢。

這種感受他再熟悉不過,與當初被魔氣入體時如出一轍。

可這裏絕非魔息泛濫的鬼冢,而是由裴風南坐鎮的府邸,四周皆設有結界,防止妖魔進出。

沒有任何邪祟能從外界進入此地。

裴渡顫抖著點亮桌上燈火,試圖用燈光將暗影驅散,然而光影明滅,反而襯得那團黑霧愈發猙獰,久久不散。

不是的。

他想,謝小姐親口說過,之所以陪在他身邊,是她心甘情願。她會毫無保留地對他笑,在最為艱難的絕境下,輕輕撫過他身上的道道傷疤。

她從未嫌棄過他。

“你難道不覺得,她有時很奇怪?”

那道聲音笑得更兇:“她對你從頭到尾都只是利用。等任務結束,你沒了價值,謝鏡辭怎會願意繼續留在你身邊?”

……他是謝小姐的任務。

想來也是,在鬼冢事變前,他們之間並無太多交流,謝小姐怎會願意以身涉險,親自去救下一個陌生人。

那道聲音仍未停下。

它說,打從一開始,就只有他在自作多情。

四周盡是綿延黑霧,骨頭仿佛在被一寸寸碾碎,裴渡雙手撐在木桌上,脊背弓曲,如同顫抖的野獸。

他的神識快被撕裂,在無邊寂靜裏,忽然聽見房門被推開的聲音。

他紅著眼,怔然擡頭。

踏著流瀉而下的燈光,有人打開房門,雙眼映了燭火,以及他狼狽的影子。

她立在那裏,月色和晚風都被踩在腳下,瞳孔雖是漆黑,卻生出薄薄的琥珀色微芒。

仿佛在她眼中,本身便生有無窮無盡的亮色。

那是……謝小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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